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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爱尔兰的谋杀与记忆(上):革命,后来呢?「血腥星期五」主谋的自白

发表时间:2023-01-08 10:32

20230108

临时派爱尔兰共和军成员、「血腥星期五」事件主谋布兰登.休斯(Brendan Hughes)摄于黑岭公寓的家中。墙上挂着一张框起来的老照片,那是1970年代休斯和后来的新芬党领袖杰瑞.亚当斯(Gerry Adams)的合照。(图片出处/Press Eye;黑体文化授权)

【精选书摘】

本文为《什么都别说:北爱尔兰谋杀与记忆的真实故事》部分章节书摘,经黑体文化授权刊登,文章标题与文内小标经《报导者》编辑所改写。

派崔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为知名的美国调查记者兼作家,也是3千多万爱尔兰裔美国人之一。他在本书中有两条主要叙事线:桃乐丝.普莱斯(Dolours Price),以及珍.麦康维尔(Jean McConville)。这两位女性,前者是知名的临时派爱尔兰共和军退役成员,后者是被共和军绑架的38岁寡妇、10个小孩的母亲。藉由对绑架案的抽丝剥茧,基夫以这两位女性的个人与家族史,揭开北爱尔兰历史的另一面。

本书译者之一陈荣彬在导读中介绍:「爱尔兰共和军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追求独立的共和主义阵营于1913年成立的爱尔兰志愿军(the Irish Volunteers)。后来,英国与爱尔兰共和主义阵营在1921年签订《英爱条约》(the Anglo-Irish Treaty),除了爱尔兰南北分裂成为定局,共和阵营还分裂为爱尔兰国民军(Irish National Army)与拒绝接受《英爱条约》的爱尔兰共和军。到了1969年,共和军内部又因为政治理念与追求独立的路线不同而分裂为临时派爱尔兰共和军(Provisional IRA)与正式派爱尔兰共和军(Official IRA)。一般而言,临时派的路线更为激进与暴力。」

在基夫描写的众多人物中,另一个焦点是布兰登.休斯(Brendan Hughes)与杰瑞.亚当斯(Gerry Adams)之间变调的革命情谊。他们俩都曾是临时派的高层人物,前者像主将、后者是军师。透过访谈,后人得以知晓,这些指标性的革命人物,在坐牢、出狱、退离「前线」之后,走上怎样的人生道路?


2001年布兰登.休斯(Brendan Hughes)接受安东尼.麦金泰尔(Anthony Mclntyre,绰号老麦"Mackers")的采访时,还住在没落许久的黑岭公寓(Divis Flats)。这一片社会住宅因环境太糟糕而引起外界极力抗议,因此在1993年,珍.麦康维尔(Jean McConville)遭绑架时居住的那栋楼与其他矮楼都一同遭拆除。

1980年代,一群有心人士组成了所谓的「拆屋委员会」(demolition committee),任务是让黑岭公寓不再住人,只要有人搬离那栋公寓就会有自称「拆屋小组」的人带着大铁锤,将那一户屋内的浴缸、水槽、马桶、电器配件和窗户都砸烂,就连完好的门也不放过,下一户人家还来不及入住,房子就被拆了。政府索性将整栋大楼夷为平地,为下一个开发案铺路。大楼拆除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井然有序的红砖房,每一栋房的前院都铺好了水泥。整个黑岭公寓只剩下一栋20层楼高的大楼还未遭殃,这栋楼的屋顶和19、20楼一如既往地由英军使用,而往下走到10楼就会来到布兰登.休斯的家。

对休斯而言,那里是最适合不过的住所,因为从那里往下看就是贝尔法斯特西区的街道,而这里的市民都把休斯视为战争英雄。虽然战火已停息,而且英国、爱尔兰与北爱尔兰三方已签订《耶稣受难节协议》,让北爱尔兰回归平静的日子,但贝尔法斯特街道的墙壁上仍能看见色彩缤纷的壁画,一个个都是当年投身于革命运动的民间英雄画像,其中包括一名双眸深邃、笑容灿烂的男子,那正是休斯年轻时的模样。不过近年来休斯却日益消沉,像是他在家里迎接访客时会自嘲地说:「欢迎来到我的小牢房」,或整天待在家里独自酗酒抽烟,好几天都不会离开家里半步。年过50的休斯,招牌的乌黑亮发早已褪成银灰色也变得稀疏,目前须依赖领取身心障碍者生活补助费过日子。他年轻时曾跑过商船,后来也在工地里干过苦力活,但之后就再也没有从事别的工作,在求职方面也屡屡碰壁。他常说:「坐过牢的人都不太可能真正摆脱监狱。」

休斯非常崇拜革命英雄切.格瓦拉(Ernesto Guevara),因此家中摆满了他的照片。照片里的格瓦拉笑得很开心,或嘴里叼着烟在吞云吐雾,或在喝咖啡。休斯看着这些经典的照片,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但同时这些照片也显得特别讽刺。格瓦拉比休斯有福气,为革命捐躯时还英姿焕发,身上没有一丝皱纹,胡须也没有任何白毛,他在1967年遭玻利维亚军枪毙时才39岁,可谓英年早逝。而且格瓦拉在古巴发起的革命运动最终以成功落幕,但同是革命运动,休斯和杰瑞.亚当斯(Gerry Adams)在北爱尔兰率领的运动却只能以失败收场:至少休斯是这么想的,而且这种感觉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昔日战友,分道扬镳


1999年02月15日,在签订《耶稣受难节协议》将近一年后,北爱尔兰议会成员在贝尔法斯特的国会大楼讨论政府组织,会后新芬党主席杰瑞.亚当斯(Gerry Adams)发表电视演说。(摄影/PA Images via Getty Images/Paul Faith)

对休斯而言,《耶稣受难节协议》的签订根本意味着北爱共和分子最终妥协,并正式放任英国人继续留在爱尔兰土地上。休斯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他以革命之名夺走不少人命,只因为他坚信这会换来爱尔兰的南北统一,然而,现在的他已认清现实:原来革命运动的领导高层早就为妥协做好准备,还刻意隐瞒他和其他前线战士。在休斯看来,他们使出这套阴招一定是他亲爱的战友杰瑞.亚当斯所指使的。休斯的公寓里除了摆放各种向格瓦拉致敬的装饰品之外,墙上还挂着一张框起来的老照片,那是1970年代休斯和亚当斯在朗格甚监狱拍的,只见照片中两人勾肩搭背,亚当斯顶着一头蓬乱的及肩长发,身穿一件衣领开叉的Polo衫;休斯则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上面还写着「墨尔本爱尔兰人俱乐部」(Melbourne Irish Club)。两人站在铁丝网栅栏前笑得见牙不见眼(见首图)。

虽然两人的友情已走到尽头,但休斯仍将当年的照片挂在墙上,提醒自己当年两人有多好。几十年来,休斯和亚当斯的关系亲如手足,然而,这段友情从来就不是对等关系。最近休斯还时常苦笑地说,自己就像爱尔兰共和军的武器一样「退役了」,实际上就是利用后遭丢弃。

休斯显得愈发焦虑。这位昔日的「血腥星期五」(Bloody Friday)事件主谋,如今面对贝尔法斯特人多的市区也只能避而远之。他特别喜欢黑岭公寓的设计,那里边界分明的感觉就像在牢房里一样,休斯在那里仿佛能与世隔绝,那里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这让他感到很是安慰。他也透过酗酒获得一丝丝短暂的慰藉,无论医生如何劝他戒酒,他就是无法放弃对酒精的依赖。

老麦记得16岁那年和休斯初次见面,休斯入狱时是个风云人物,虽比老麦年长10岁,但特别喜欢老麦,两人一拍即合。老麦透过历次访谈发现,对这些准军事组织的老兵们来说,沉默几十年后再次开口聊起往事还挺疗愈的,虽然有些受访者一开始不愿多聊,不过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无论是作战经历、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人捧腹大笑的趣事,或只能往肚子里吞的委屈,都一吐为快。老麦在倾听受访者的心声时会流露同情,他低声鼓励着对方,在对方展现幽默感时也会真诚地开怀大笑,时不时还会搬出自身经历与对方分享。他在采访中提问时还会插入一句:「可不可以请你讲得再仔细一点?让波士顿学院未来的莘莘学子也可以参考一下。」

正如波士顿学院口述历史计画主持人艾德.莫洛尼(Ed Moloney)所料,受访者都很信任老麦,毕竟他们大多都认识老麦,要么曾经一起生活过,要么一起出过任务,或曾是狱友。老麦和休斯来回进行了好几次访谈,每一次都是坐在休斯的公寓里聊天,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某次休斯还开玩笑说他余生的买烟钱都要波士顿学院负责,等到他因为抽烟太多罹癌后就要反过来提告学校。两人聊到休斯的童年,休斯提到母亲过世后父亲都怎么过日子,也谈到他在商船上的经历,以及「觉醒」后投身社会主义革命的历程,到后来为革命运动所策划的上百个行动,以及为此在狱中度过的岁月。他们聊到血腥星期五事件时,休斯坚持「那天没有计划要杀人」,也坦言:「我对这起事件感到非常愧疚。」

不过休斯最常提到的还是杰瑞.亚当斯。老麦曾和亚当斯一起在朗格甚监狱服刑,并深知亚当斯和休斯曾经非常要好。然而,多年后休斯对于这个昔日战友只有满腔愤怒。他恨透了《耶稣受难节协议》,还开玩笑说大伙的确都受难了。他想到那些他夺走的生命和那些他派去白白送死的共和军志士,感慨地问道:「操!我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休斯一直坚信这些牺牲会换来爱尔兰的统一,反观亚当斯却踏入政坛成为有钱人,还一心求和,可见他早已打算在尘埃落定后步入仕途。支持亚当斯的人都视他为一代历史人物,觉得他独具慧眼,甚至认为他应该获颁诺贝尔奖。然而,在休斯看来,亚当斯很有可能因为野心蓬勃而上当了,或被英国人玩弄于股掌,那可是比中了圈套更要不得。共和军曾在狱中针对革命运动相关的策略进行培训,他们提到,英国政府有个很关键的平乱策略就是「把敌营领袖塑造成容易搞定的对象」。休斯认为,在两方签下和平协定后,亚当斯就不自觉被英方任意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模样了。

被否认的历史,被消费的革命

1972年7月21日,临时派爱尔兰共和军在贝尔法斯特发动炸弹攻击,在80分钟内引爆22枚炸弹,造成9人死亡(包含2名英国士兵)、130人受伤,该事件被称为「血腥星期五」。(摄影/Mirrorpix via Getty Images/Daily Mirror)

凡在武装冲突中担任司令官的人都须背负这样的责任:他们一个命令很有可能就会让属下一命呜呼。面对那些因他的指令而丧命的年轻志士和无辜的百姓,休斯始终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那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持续浮现,挥之不去。他告诉老麦,血腥星期五事件爆发当天他在前线指挥大伙,但发号施令的却是亚当斯。休斯表示:「这些事都是杰瑞说了算。」

然而,亚当斯却一口否认自己参与过革命运动的武装冲突,如此一来他在面对血腥星期五等悲剧事件就不必背负道德上的责任,只不过他这么做形同于和休斯等昔日属下一刀两断。「这整件事让我觉得很恶心,」休斯说。「到头来那些人的死都要由我这样的人扛下来。」若说最后这场屠杀般的行为能成功把英国人赶出爱尔兰的话,那么休斯还可以让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但事到如今,他连原谅自己的理由也被剥夺了。「事实证明,这些人都白白送命了。」他说。

休斯和心魔交战的同时,亚当斯却显得一身轻,不但无须和休斯一样饱受心理折磨,还四处出现在各种照片里,显然早就走出过去的阴影了。这让休斯感到无比错愕。亚当斯之前明明就是共和军的成员啊!「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休斯告诉老麦。「这件事英国人都知道,街上的人也知道,就连流浪狗都知道, 但他居然有脸否认。」

休斯身为革命运动武装冲突的老兵,照理说,他在革命圈子里的地位应该稳如泰山,但自从他拒绝加入亚当斯的行列一起走上求和的道路,就遭到向来听从亚当斯指示的新芬党(Sinn Féin)排挤。休斯自己须向国家领取生活补助费,反观那些「连枪都没开过」、「从未投身革命却踩在革命义士尸体上」的人却在战后的贝尔法斯特当上达官贵人,这对休斯而言是莫大屈辱。休斯还抱怨,亚当斯那帮人都过着无比奢华的日子,这与他们对外表现的社会主义革命家形象背道而驰。休斯还称他们为「穿着亚曼尼西装的部队」。

另外,革命运动所引发的武力斗争在经历多年的洗白后,如今逃不过被消费、物化的命运,甚至还有人以武力斗争为主题设计贴纸黏在车上,这个现象让休斯感到十分担忧。虽说革命烈士在革命圈内向来备受敬仰,但休斯坦言,有些仍健在的烈士因投身革命而付出了惨重代价,却惨遭遗忘,因为人们看到的只有壁画里的他们。「那些『毛毯人』(blanket men)在狱中酗酒,最后孤单地死去,人们为纪念他们而做了壁画,这无论对谁都是百害而无一利,」休斯说。

「我最不乐见的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把当时的事件想得过于浪漫,因为真相根本不是那样,看我就知道了。」

过了不久,亚当斯得知他的昔日战友竟背叛了他。两人在2000年见面时,亚当斯对于休斯公然指责他的事表示不满,并质问休斯到底是和谁混在一起才误入歧途。休斯还记得亚当斯说他「交到坏朋友了, 应该尽早远离他们才是。」他认为亚当斯只是想借机封住他的嘴,但亚当斯这么做只有加深休斯对他的埋怨。某天休斯在家里发现一个小型的黑色窃听麦克风,想当年大概只有英军才会在他人家中安装窃听器,如今休斯非常笃定家里的窃听器是共和军安装的。

「多亏那场绝食运动,新芬党才能成功闯入政坛」

2001年5月3日,贝尔法斯特一处山丘上架设起大型看板,纪念20年前在狱中绝食抗议而牺牲的10位抗争者。(摄影/Reuters/Paul McErlane/达志影像)

老麦在其他采访中也明显感受到受访者对革命运动的幻灭感,他在采访瑞奇.欧罗(Ricky O'Rawe)时也是如此。年近50的欧罗个子不高却很壮硕,他是巴比.桑兹(Bobby Sands)的好友,也曾与休斯住过同一间牢房,并在1981年的狱中绝食运动中担任抗议者的主要发言人。一开始欧罗并不愿参与老麦所负责的「贝尔法斯特口述史研究计画」,因为他在过去20年里一直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他担心如果和老麦分享他过往在共和军里的经验,隐藏许久的秘密也会不小心公诸于世。

但最后老麦还是成功说服欧罗接受采访,并时常在傍晚时分带著录音笔到欧罗家里进行访谈。头几次的访谈内容都较为温和,欧罗都在诉说自己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在1940年代就加入共和军,因此他从小就听着共和军的军歌长大,十几岁就随着父亲加入共和军了。欧罗还谈到自己和杰瑞.亚当斯一起被关押在梅德斯通号监狱船上的经历,也和老麦分享自己因为没钱喝酒而去抢劫,为此他被共和军长官开枪打伤双腿,以示惩罚,事后欧罗还认为他遭处分完全是自找的。两人正在进行访谈时,忽然在新闻上看到两飞机撞上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World Trade Center),这消息让两人吓呆了,但盖达组织(Al Qaeda)的屠杀行为是否让两人联想到爱尔兰历史悠久的政治暴力行为,那就无从得知了。

欧罗好几次都表示自己「不想讨论绝食运动的事」,他在前8次访谈中也确实对此事只字不提,但到了第9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访谈那一晚,他们再次提到这个话题时,欧罗曾经誓死保密的故事最后还是脱口而出了。

1981年的夏天,巴比.桑兹和另外3名绝食抗议者在狱中丧命,随后狱中谈判的责任便落在欧罗肩上,他声称当时英国首相柴契尔夫人(Margaret Thatcher)曾私下向他们提出谈和条件,还几乎可以满足他们所有的诉求。虽然英国政府并未完全让步,但在一些重大诉求上却做了妥协,像是允许抗议者在狱中穿便服。欧罗和另一名负责谈判的人员偷偷将此消息传到监狱外的共和军领袖耳里,表示大伙较倾向于接受英国政府的谈和条件并结束这场绝食运动。但他们等到上头的回覆却是认为柴契尔夫人提出的条件欠缺诚意,要他们再坚持一下,那还是杰瑞.亚当斯吩咐的。

后来又死了6名抗议者,第二次绝食运动才宣布结束。民众一直相信是抗议者自己坚持要继续绝食,而欧罗也不曾站出来表示异议,但后来他开始怀疑,所谓的民间说法只不过是一些「精心编造的传奇故事」。随着事件日益耸动,这些故事便开始在人民心里根深柢固。然而,欧罗私底下却感到十分愧疚,后悔当初没站出来坚持己见,也想不通为何亚当斯等人要坚持让抗议者继续绝食,而不允许他们接受英国政府所递出的橄榄枝。

欧罗经过多年的思索,开始发展出一套可怕的理论:当年巴比.桑兹在竞选议员时,以「和平抗议者」的形象引起广大民众对北爱尔兰共和运动的支持,这甚至比之前共和军使用武力来得有效多了。1981年5月5日,巴比.桑兹在狱中去世后,竟有10万余人走上街头抗议。共和军的大小事宜皆由军事委员会(Army Council)决定,虽然欧罗对委员会的讨论内容全然不知,但他渐渐相信亚当斯为了博取广大群众的同情与支持,最终选择了让抗议者继续绝食。欧罗得出的结论是,那次的绝食运动让亚当斯彻底醍醐灌顶,并开启了北爱尔兰共和主义政策的「新世界」。因为那场绝食运动,亚当斯首次感受到选举制度所能带来的改变,他在延长绝食运动的同时也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好机会,可以吸引更多人支持北爱尔兰的共和运动,反正代价仅是6条人命。

1981年5月7日,在贝尔法斯特,10万名民众上街参加葬礼悼念在狱中绝食66天而死的巴比.桑兹(Bobby Sands),他在狱中已当选为英国下议院议员。(摄影/The Boston Globe via Getty Images/Stan Grossfeld)

欧罗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地向老麦诉说这些故事。说着说着他突然开始哽咽,先是黯然泪下,后来便像孩子般嚎啕大哭。过去20年来,欧罗肩上一直背负着6条人命,他沉默了20年后第一次谈论此事,感觉就像是将心里的毒素都排出体外似的,他坦言:「操,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一定要说出真相!那些人都他妈的白白牺牲了!」

或许是亚当斯动了歪脑筋,认为抗议者陆续壮烈牺牲的形象有利于新芬党立足北爱尔兰政坛。欧罗想到这个可能性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若非当初亚当斯决定延长狱中的绝食运动,他们也没办法迎来和英国政府停战的机会。后来艾德.莫洛尼写道(译注)

「多亏那场绝食运动,新芬党才能成功闯入政坛。新芬党想透过政治完成大业,但共和军却坚持武力抗争,双方之间的矛盾最终促成了北爱的和平进程,使北爱冲突告一段落。要是当初上头没阻止狱中抗议者接受英国政府递出的橄榄枝,事情的发展很有可能就不一样了。对此有人认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再合理不过,而和平的代价再高也值得。」

然而,在欧罗看来,这是一场漫长的游戏,玩家需不断算计他人,甚至不惜牺牲6条人命,而能够将这场游戏玩得游刃有余的人,想必是个政治天才,但同时也一定具有反社会人格。

「我到现在还能闻到死亡的味道」

休斯想到自己在第一次绝食抗议中存活下来,不禁感到愧疚。他在与老麦的访谈中大谈此事,并透露自己时常想起那次以失败告终的抗议活动。

1980年,与麦肯纳(Sean McKenna)等7人在梅兹皇家监狱绝食的休斯。(图片出处/Pacemaker Press;黑体文化授权)

那时有一个名叫尚恩.麦肯纳(Sean McKenna)的年轻抗议者因绝食而陷入昏迷,休斯因此主动终止了那场抗议。他不断猜想,如果当初自己成全麦肯纳送命、不插手阻止的话,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是否就不会发生第二次狱中绝食抗议?第二次绝食抗议的10位抗议者是否就不会因此丢了性命?他在脑海里盘算着一切可能性,而肩上的压力似乎大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有一天休斯在邓多克巧遇麦肯纳,那时距离第一次狱中绝食抗议结束后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麦肯纳除了脑部受损以外,还因当年的绝食行为而导致永久性视力衰退,他一见到休斯便埋怨道:「操你妈的,黑人。当年应该让我死掉算了。」

休斯时不时也会萌生轻生的念头,他和麦肯纳一样,因当年的绝食抗议而害得身体活受罪,不用多久连双眼也要看不见了,因此休斯的一只眼睛开始戴起眼罩,在冬天看起来特别像个海盗。他时常在家里坐着往窗外看,窗外景物的轮廓参差不齐,休斯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他抽着一支支烟,凝视着外面的学校操场、教堂上的尖塔,以及远方的造船厂,那还是100多年前将铁达尼号带到世间的地方呢。老麦的太太凯丽.托梅认为休斯仿佛离不开窗边,她感叹道:「我一直觉得他下半辈子会都在这扇窗边度过,他既没有往外一跳、一了百了的决心,也没有回过头来重新振作的勇气。」

有一次休斯向老麦说:

「我脑海里清楚浮现出监狱医院的画面,我到现在还能闻到⋯⋯人死时会散发一种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我们在绝食抗议那段期间,那一股死亡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直至今日还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到了现在偶尔还是会闻到那种污浊的味道。这些年来我都无法像现在这样与你侃侃而谈,真的没办法,我做不到,我只能硬是把那段回忆抛在脑后。」

休斯在访谈中也提到善良的罗斯医师。那位医师在休斯和伙伴们绝食抗议时悉心照顾着他,还带山泉水给他喝。纵使巴比.桑兹声称罗斯医师是「操控心理大师」而对他保有戒心,但罗斯医师对休斯的好,他一直都放在心上。后来休斯得知,罗斯医师在目睹第二次狱中绝食抗议的10人一一丧命后,也在1986年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更多无名的秘密

休斯向老麦坦诚,他之所以能在采访当中说出真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口述史料会一直到他辞世之后才公诸于世。休斯还说,1973年的伦敦爆炸事件是经由亚当斯准许才得以进行,后来桃乐丝.普莱斯(Dolours Price)与其他共犯也因此事件被判坐牢。休斯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么说吧,有些话说了也无伤大雅,但有些话真的不能乱说。虽然我不会刻意站在聚光灯底下说自己害了某位士兵遭枪击,也不会到处宣扬之前参与了袭击英格兰的行动,但我绝不会否认我的所作所为。不过现在有人却这么做了,曾经的我会不惜生命为他挡下子弹,而且之前还差点因为他而丢了性命,如今他却站出来否认自己做过的一切,否认那段历史,也否认了那一场由他亲手指挥的战争。我想到就觉得恶心,他根本就没把死者的牺牲看在眼里。」

随后休斯回忆起桃乐丝.普莱斯曾加入的共和军秘密部队「无名队」(Unknowns)。1980年代,这个地下部队的前指挥官小派特.麦克鲁(Pat McClure)突然人间蒸发了。麦克鲁在退出共和军后曾当过计程车司机,后来有人问他是否愿意重操旧业再次投入长期抗战,但麦克鲁表示拒绝,说他已经受够了。休斯听说后来麦克鲁移民到加拿大并在那里过世。老麦问休斯,如果麦克鲁指挥「无名队」只是在奉命行事,那么真正掌权的老大到底是谁?究竟是谁下的命令?

「他们向来都只听杰瑞的指令。」休斯回他说。

当老麦问起珍.麦康维尔的失踪案时,休斯坦诚那次行动是得到亚当斯的许可才进行的。在休斯看来,麦康维尔遭杀害是罪有应得。

「谁叫她是个抓耙仔?」他说。


《什么都别说:北爱尔兰谋杀与记忆的真实故事》,派崔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着,郑依如、黄妤萱、张苓蕾译,黑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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